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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 鋒芒初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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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然,毛病也是有的,還不少,其他就不說了,單說凡事親力親為、不愛假手他人這一樁,若是今後不打算認真栽培也就罷了,定好了要往將帥一級磨礪的,凡事親力親為、不會差遣調度遲早得累死,累不死手底下的人無事可做了,閑得到處惹是非,那不亂套了麽其實,他身邊不乏獻殷勤的,不論這些跟前跟後的人懷的是什麽心思,該利用的就要善加利用。像那個牛皮糖似的陳大牛,綁個頭巾,一塊臟兮兮的布從右腦勺圍到左腦勺,人生得不工整,吃天鵝肉的心還挺大。他從何敬真入伍第一天起就賤兮兮的貼過去,睡覺是大通鋪,何敬真睡通鋪邊角,他早早就把鋪蓋卷排在何敬真旁邊,洗個澡的工夫他都黏上去,本想做點啥,被何敬真一拳揍翻在地、仔仔細細教訓一頓,打那往後徹底服帖了。雖然言語上忍不住擦點邊,一擦邊就挨揍,越挨揍就越愛黏牢何敬真,滾刀肉,怎麽剁都不離開刃,簡直到了離了刀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了,派個活兒給他還不得樂死!這麽個得天獨厚的優勢都不知道用,怎麽想的他!

楊參將一日三餐和兵士們一道吃,兵士們吃什麽他吃什麽。到了飯點兒也一樣列隊打飯,兵們見整個兵營最大的官和他們一道打飯,屁股給火燎了似的不安穩,一個勁的把他往前讓,他把盛飯的口盅朝讓他的兵頭殼上輕輕一敲:吃你的去!讓啥讓!老子正當壯年,用得著你讓!打好了飯也和兵士一樣隨地一蹲就稀裏呼嚕扒拉起來,吃得山呼海嘯。正吃著呢,刺眼的來了——何敬真從練兵場上下來,也過來打飯了,打飯就打飯了唄,瞧瞧身邊圍著的那一圈東西,趕又趕不走,幹嘛不光明正大的差遣?非得自己站進隊裏排,那一圈累贅也“贅”在旁邊,把前後都擾得不堪,動不動就是:“起開起開!沒見我哥在這兒排著了麽?插什麽隊?!”

哥!好一個哥!

碰上新兵蛋子也就罷了,忍氣吞聲挨著推搡。碰上老兵油子,馬上就掐起來,打架也糾幫結夥,老兵油子和新兵蛋子各扯出一幫人來,飯是顧不上吃了,先打了再說!老兵油子是上過戰場殺過人的,頗通曉一些賤招,打起來下手也不知道輕重;新兵蛋子亦不怯場,亂拳打死老師傅,一通拳腳胡亂招呼。也不是第一回了,楊參將眼不見心不煩,使個眼色讓百戶們過來,誰的人誰領回去,該怎麽罰還怎麽罰,小懲大誡,若是還有下回就等著回家吃自己!

進來還沒幾天呢,都打了兩回了,看這架勢以後還有數不完的“下文”。下文會不會“爛尾”了呢?楊鎮心裏也有些吃不準。人的氣韻風骨是天生的,招誰惹誰也是天生的。帥的特質裏邊就必得有這麽一條:能招惹人。他說什麽人家都信,讓往東絕不往西,讓沖鋒絕不後退,振臂一呼,從者雲集。這小子是招惹了,可招惹的都是一些牛皮牛筋,以後怎樣還真不好說。帥的威信光靠“招惹”還不行,最終還得是一場場硬仗打出來的。

何敬真真正露出鋒芒,讓手底下幾十條丘八對他口服心服,是在入伍兩個多月以後了。那時陽和一戰吃緊,梁衍邦發號令讓楊鎮速帶所募新兵往沿河口方向急行軍,務必在兩日內趕到。楊鎮一部走到了陽和與雍州交界的吳縣,與李天澤麾下的範文煥部驟然相遇,根本來不及調整隊形,一下子就被範文煥的騎兵沖散了。缺天時,當時正是酉牌時分,天黑的很,人被沖散以後很難再聚起來。地形又相當不利,吳縣入陽和只有一條山谷可以通過,羊葫蘆似的頭窄淺肚腹寬,進入容易出來難。最要命的是,楊鎮手底下這支兵大部分都是新兵蛋子,練了不到三個月,剛習慣軍旅的行事安排,刀劍斧鉞都還沒使順手。對上範文煥久經沙場的騎兵,正好讓人家堵著打、追著打、圍著打,馬踏死的、迎頭一刀砍死的、被圍起來亂刀斬死的,這一下就去了十之二三,還有什麽好說的,當即就慘淡收場。

何敬真那隊還算有點時運,前邊一大截進了山谷沒多久就亂了,他們四個小隊還留在谷外,他馬上領著尾巴這群人往外退。隊長王二彪不幹了,說前邊的弟兄正蹈死呢,他們不上去救也就罷了,居然還想著跑,這也太不仗義了吧?!他這麽一說,本打算隨何敬真去的人又站下了,看樣子不給套過得去的說辭他們是不會跟他走的。何敬真掃了一眼環在他倆身邊的兩垛人,長話短說。他說從剛才殺過來的零星人馬來看,軍容整肅,黑甲黑旗,雖然看不分明,但依照戰局推斷,前邊遭遇的極可能是後梁李天澤麾下的黑甲騎兵。深夜涉險取道與陽和交界的吳縣一定是萬不得已。這樣不要命地從敵方地盤上擦過一般有三種可能:一是為解兵圍,二是為解糧缺,三是兵行險招從敵方意想不到的地方突入奇襲。李天澤統兵十萬圍陽和,陽和是個小城,十萬夠用了,兵不缺。吳縣與陽和隔著兩座巨峰,峰險絕,上下只有一條砂石鋪就的棧道,棧道上設有石壘關卡,攻過去代價比直攻陽和大多了,賠本買賣人家不會做。那就剩缺糧一樁了。李天澤十萬大軍一天的吃喝嚼裹至少數萬斤糧草,他們從東南渡楚水而來,突進急行,糧草必定仰賴後續補給。十幾天前沈舟奪下閩江入楚水的關口,斷了李天澤從水上運糧草的唯一通路。若是糧草不繼,餓狠了的兵士提不起精神攢不足力氣攻城,李天澤下了大本錢圍了三個來月的陽和一戰就要蝕本了。為了吃下陽和,糧足是必須的。派精兵深夜從敵人眼皮子底下押糧也是必須的。只沒提防會與敵方迎頭撞上。他們隊伍尾巴上這百來號人能做的事不是去和前邊的弟兄一同蹈死,而是另辟蹊徑,為兩千多條性命謀一線生機。

能不能謀,謀不謀得好,關鍵在兩個字,一是“守”,二是“擾”。守就是派人守住出口,等著與楊鎮領出來的殘兵會合。遭逢如此變數,楊鎮必定會想辦法找援手,送信的差使總得有個不傷不殘身強力壯,能一夜不停奔走的人去領。擾就是挑幾十號自認嗓門亮得特別開、勁頭憋得特別足的人,從右邊山谷中段爬上去,幾垛幾垛散開,扯直嗓子喊:“不好啦!梁衍邦從吳縣攻過來啦!咱們中埋伏啦!!快撤啊!!”深夜行經敵方地盤,人手也不是非常多,心虛是難免的,猛然間聽這麽一耳朵,甭管是真是假,都夠他們亂一陣的了。

話已經攤明白了,說的入情入理,那還有啥可猶豫的,百來號人都乖乖聽候安排。“守”一隊二十來人,由王二彪領著;“擾”一隊九十多人,由何敬真領著。各自去往該去的地方。

範文煥確實奉命領一隊黑甲精兵押運糧草送至陽和前線,剛到閩江就聽說江口被沈舟攻取,不得不改道陸路,從吳縣入陽和,想趁著月黑風高神不知鬼不覺地運過去的,帶的人手的確不多,千來號鐵騎押著數十輛糧草輜重,馬蹄上釘的都是“滅聲掌”,一行人馬悄默聲地穿過山谷,就快要出去了,不意竟突然撞上楊鎮的三千步兵。他們也著急忙慌,不過是新兵蛋子與訓練有素的精銳之間的區別罷了,人家慌一陣馬上就穩住了,而且還能即刻組織起有效反擊來。反擊的重點在於確保糧草無閃失,把擋道的殺下去也就罷了,不敢戀戰,千來號精騎排列齊整護著糧草往谷口沖鋒,正當此時,右邊山谷驟然聽見有人喊:“不好啦!梁衍邦從吳縣攻過來啦!咱們中埋伏啦!!快撤啊!!”

前鋒的馬隊猶豫了一陣,錯了幾步,中間那截就跟不上了,一輛運糧車的後車轍陷進泥坑裏怎麽拔也拔不出來,一著急破綻就露出來了。何敬真等的就是這刻,他在箭尖上纏了一圈棉布,浸足了豆油。陳大牛一早就擦著火石在一旁候著了,何敬真一個眼色他就上來引火,火起弦定,一眨眼的工夫箭就流星一樣拖著火苗飛馳而去。箭出去以後何敬真才覺出自己身上被冷汗泡透了。這才顧得上想後果。後果是嚴重的,尤其是射不中的時候。他們九十幾號人的位置暴露了不算,範文煥的騎兵也不是吃素的,前後想想馬上就明白這是個偽局,專為詐他們的,下起殺手來就更不手軟,到那時只怕傷亡更加慘重,局面會更亂更難收拾。而且,他只有一半的把握射出去那箭能順利落在糧草垛上。太遠了,天又太黑,那箭發出去靠的不是目力,是耳力——極微妙的車轍與地面磨擦、前後齟齬,蹭蹬不前的聲音。至於射出去以後能否引燃那垛糧草,他一成把握也無。豆油與棉布本就不是趁手的材料,是“無米之炊”下的拼湊。

萬幸當時正值冬末,天幹物燥,風向剛好是西南風,箭借了好風的力,落點很刁鉆——落在了那一大垛糧草的左前方。陷進地裏的車轍在右後方,推車的兵、拉車的兵都顧著後車輪了,沒顧得上前邊。說來也玄得很,火苗子隨箭尖沒入糧草垛子後,小死了一陣,明火滅了,在幹糧草裏燜了一刻才緩緩還陽,慢慢舔舐,薄積厚發,從內往外燃的火,大起來就很嚇人。這時楊鎮也轉過彎來了,領著殘部往左右山谷跑,一邊跑一邊喊“梁衍邦領兵從吳縣攻過來啦!!”。擂鼓的擂鼓,連夥夫造飯用的那口大鍋都派上了用場,鏗鏗鏘鏘、咚咚咚咚,鼓噪聲從前後左右掩至,範文煥也顧不上驗真偽了,領著其餘車馬往谷口急撤,隊伍拉出來竟有幾份狼狽。

事情到這兒還沒完,楊鎮安排了血書印信,挑了自告奮勇的王二彪和趙四五,要他們火速送往五十裏外的吳縣縣衙,交給駐在那兒的營官盧世傑。兩人不辱使命,天蒙蒙亮時將急信送抵。盧世傑與楊鎮的交情不一般,打小一塊兒玩尿泥、一塊兒逃學、一塊兒挨爹揍、一塊兒入伍、一塊兒出生入死,糗事醜事彼此都存著一籮筐呢,說話沒遮攔,信上也凈是些糙話,什麽“癩□□你可得把路過你地面的蒼蠅盯好了!放跑了他們地下相見看我掐不死你!”。盧世傑見信二話不說,披上戰甲扯出人馬,抄近路在關城口外的一處密林裏設伏。

吳縣山窮水惡,山匪一茬一茬地出,陽和沒動靜時,駐蹕的兵們就拿露頭的山匪練手。看得出來盧世傑手底下這隊兵平日裏沒少做這類功課,野戰的門路相當熟,兩千人貼在地上一點聲息都沒有,而且沈得住氣,等範文煥一隊騎兵完完整整落進套裏才開始動手。範文煥一夜驚魂都還沒緩過來呢,前方密林看來頗太平,誰想一進去又是場驚嚇。盧世傑手底下的兵都是老兵油子,一家老小都指著他們那點兒微薄的薪餉活命,多少年沒見過滿尖滿屯的糧草了,這會子一看見幾十大車的東西,眼都綠了,登時渾身是膽滿身有勁,拼死沖鋒殺聲震天。範文煥那邊也知道厲害,這批糧草若是丟了,回去也沒有活路,不豁出去不行。雙方鏖戰一天一夜,死傷甚眾。盧世傑這邊勝在人多、地形熟,搶就行了,不用保什麽,實在不行一把火燒了糧草也不心疼。範文煥那邊吃虧在騎兵叫絆馬索絆倒不少,運糧車又給兜天網罩住,又兼著要保護糧草,左奔右突,顧此失彼。也算他能耐,一千騎兵折損了四百多,用人命殺出一條血路、護著三分之一的糧草從關城東邊的一條小路跑了。

丟了三分之二的糧草,李天澤十萬大軍吃下陽和的美夢算是做到頭了。

隆佑四年十二月癸未,沈舟麾下牙將趙師勇領兵三萬,從閩江口攻平州,平州之下是延州,延州與後梁都城唇齒相依,平州若有閃失,都城勢必有險。李天澤在陽和城外的營壘中眺望陽和城墻,望了三天,三天後銜恨退去。

這是一場由無數巧合造就的大捷,不論過程如何,勝了就是勝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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